李赟領著五百部曲率先走在前面，快到城門的時候，停了下來。他騎在馬背上，身姿挺拔，銀色的面具在夕陽下折射出光暈，令人遠遠望之如同神詆。

第一次，陰夙在他身上，看到那種驚人的氣勢。淩冽而霸道，睥睨天下一般。知道一旦進了這個城門，有些事情不得不擺在桌面上來說了。

李赟作戰時的勇猛，他是親眼所見，鎮壓流民暴動時，每一次他都是第一個沖鋒在前。這一次火燒胡人糧草，他的部署縝密，冷靜沈著。有幾次聽說他險些被人發現，都被他不動聲色給化解了。他的部曲原本不過是一群食不果腹，衣不蔽體的乞丐，可如今已經是一支錚錚鐵骨的軍隊，如一柄出鞘的寶劍，難掩鋒芒。

陰夙心想，臣服在這樣的人之下，也不會辱沒了自己。更重要的是，他與江南周氏，瑯琊王氏交好，觀他的心思，恐怕比自己想的還要大。司馬皇族敢引胡人入關，氣數已盡，天下群雄漸起，他未嘗沒有逐鹿天下的心，如今，他的羽翼未豐，自己投效到他的麾下，日後等他聲勢日益壯大之時，自己可就是他的第一個心腹。

陰夙心中打定主意，稍後入了城之後，第一個就投效李赟。

李赟並不知陰夙的心思，他還在氣怒中。一想到，鄭若那個小姑子居然膽大妄為到混入胡人營帳中，還不知死活的將假密函送到石虎手上，心底就有一波接一波的怒火！石虎身為這次胡人的頭領，豈是那麽好糊弄的？萬一被識破，鄭若死一千次都不夠！

可偏偏，這一次的胡人之危全仰賴她才能平安的度過去。她占著理兒，占著民族大義，讓你有火都沒有處發！

李赟一陣後怕的同時，又為她感到驕傲。也只有這樣臨危不懼的女子才可以站在他身邊！

等了片刻之後，慕劍秋等人終於趕了上來。與來峙陽城不同，走在最前面的是黑衣羽衛，其次是鄭若的馬車，慕劍秋的馬車排在了她的後面，最後是周玨的護衛押後。此番安排，可以說就是慕劍秋都認同了鄭若是半個主子的地位。周玨依舊是不緊不慢的跟在鄭若馬車邊，一直嬉笑怒罵的他，身上有種頹然，仿佛因為剛才李赟的話而受到了打擊，臉上是少見的嚴肅。

等他們走近了之後，李赟的手一揮，他的部曲便主動向四周散開，將鄭若一行護在了中間。李赟輕輕一夾馬腹，走到了鄭若馬車邊。

城墻上的士兵見下面來了一群衣衫有些破敗，形容頗為狼狽的軍士，高聲喊道：“可是李將軍到了？”

李志上前，高聲回話，“正是李赟麾下！”

王縉之被士兵請了上來，看著城墻下的李赟和他的部曲，一直都是淡然處之的他，也不禁露出了一種劫後餘生的喜悅。

“打開城門——”

一聲高喊，立即有小將跑下去，過了片刻，關閉了許久的城門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，城門開了。

“咦？”蔣子敬指著下面的兩輛馬車，問道，“為何會有馬車前來？還是兩輛？看樣子也不像是李赟為我們送糧草來的呀——”

王縉之心中也有些疑惑，難道還有什麽了不得的人物和李赟一起前來？待看清周玨始終護衛在一輛馬車旁，擡眸對他無聲的笑了一下。王縉之忽然心中一動，立即轉身下了城樓。

蔣子敬看著一直都是淡然如菊，遇事不變色的王九郎匆匆下了城樓，臉上出現了片刻的愕然。疑惑的再次看了一眼下面緩緩進城的馬車，裏面究竟是誰？竟然能夠讓王九郎都動容？

他嘿嘿笑著，緊跟著王九郎下了城樓。

鄭若坐在馬車中，經過十幾日的奔襲，又冒險去了一趟胡人大營，救了王九郎，九郎父兄，救了整個遼西。鄭若的心中卻奇怪的沒有激動，反而是平靜的。這種平靜，如同大海一樣深沈，仿佛經過了歲月的沈澱，令她的氣質都變得悠然起來。

聽著百姓們嫁到歡迎的歡呼聲，她的臉上靜靜的綻放起一朵笑容，就像好似山谷裏的百合一般清新悠然。

李赟帶著他的五百部曲，還有慕劍秋等人的一百多護衛，緩緩進了城。他們雖然臉上都是疲憊，衣衫破爛，卻無法掩飾住笑容。此刻的這六七百人無愧於英雄的稱號！

“大哥——”

“二弟——”

李赟翻身下馬，王縉之亦是快步迎上來。兩個人相視而笑，互相拍了拍肩膀。

“幹得好！”

“大哥也不差！”

千言萬語，都比不上這兩句實在。

周玨也下了馬，笑呵呵的看著王縉之。王縉之快步走了過去，剛才在城樓上他心中就有些疑惑了。拍了拍他的肩膀，他說道：“我還以為你已經在南遷的路上。”

周玨微微一楞，這麽久沒見，他這從小一起長大的友人，身上居然有了一種爽朗。他疑惑的上下打量了王九郎一番，這還是那個高高在上，始終疏淡有禮的謫仙王九郎嗎？

周玨用肩膀撞了撞了王九郎的肩，對著馬車擠了擠眼睛道：“原本我是應該南遷了……”

他話還沒說完，慕劍秋快步山前，對著王九郎深深一揖，眼含熱淚道：“九郎——”

王縉之看了看他，再看了看明顯激動莫名的黑衣羽衛，臉色沈了幾分，“我不是讓你護著阿若南遷嗎？為何你會出現在這裏？還將羽衛一起帶來？那阿若怎麽辦？南遷路上若是有個萬一，傷著了，怎麽辦？你當初的承諾呢？”他越說越氣，“你應該知道罔顧我的命令，將會受到怎樣的懲罰。你最好祈禱阿若沒有事，否則，”他冷冷的看了一眼慕劍秋和他身後的羽衛，“你們全部都死了都沒用！”

此刻的王九郎渾身散發著一股冷冽的氣息，如同萬載雪山一般，寒冷。

慕劍秋立即一揖說道：“屬下自然不敢忘對九郎發過的誓，也曾用性命擔保要送若娘安全到達南方。”他彎著腰，偷偷的擡頭看了一眼滿門寒霜的王九郎，“但是——”

王九郎手一揮，臉色陰沈了許多，“但是？但是什麽？如今你在此處，還要怎麽解釋？”

“是我要來峙陽城的——”一道清脆的聲音突兀的響起，在這嘈雜的四周宛如註入了一道清澈的山泉，四野一靜。

王縉之的身影突然被定住了一般，機械的轉過身，看向聲音的來源處。他不是沒有猜測，尤其是看見許一的時候，心中就劃過了驚愕。只是，他不敢相信。不敢相信，她會千裏迢迢的來到峙陽城。

馬車的簾子被掀開，一個男裝打扮的嬌弱身影跪坐在裏面。

“是我要幕先生還有周郎君陪我來峙陽城的。”

等聽到她再一次強調之後，這好聽的聲音剛剛落下，眾人只覺得眼前一花，定睛一看，哪還有王九郎的身影？

她靜靜的坐在馬車裏，臉上並不見半點激動神情，看著對面的王九郎，雙眼依舊是波瀾不驚的。然而，就是這一對眼，王縉之卻不知在夢中見了多少次。即便打算與峙陽城共存亡的時候，這一雙眼，依舊在眼前出現。雖然，它帶著不忿，仇恨，可他卻深深地掛念。不曾忘記一星半點兒，明明才分開二十日，卻讓他感覺有了千百年一般。經過這一次生與死，眼前這個小姑子的身影，已經深深的鐫刻在心中。

雖然他不明白為何她看著自己總有著仇視，但是，他想他一點一點化解。

李赟是男人，看見王縉之眼裏的情動，心中焉會不知？原本他是騎馬走在鄭若馬車前面的，因為看見王九郎來迎接，才快步走到了前面。他見馬車裏，馬車外，這兩人對視的場面，心中十分不快，腦子還不及細想，雙腳已經開始移動，走到了馬車旁。

還未開口說話，王縉之忽然對著馬車裏的鄭若一笑。這一笑，四周的百姓們突然發出一聲聲的驚呼。

太美了——

鄭若心中也感嘆了一句。

王縉之一撩衣袍，動作麻利的跳上了馬車。這樣毫無任何禮儀可言的動作，讓周玨還有熟悉他的人，都嚇得楞在了原地。

這，還是王九郎嗎？

他突然上了馬車，鄭若也被嚇到。馬車本就小，他一進來，更加逼仄。還未等她開口趕人，王縉之的猿臂一伸，一把將鄭若拉到自己懷裏，另一手放下了車簾，隔絕了外面的視線。

“阿若……阿若……阿若……”

鄭若被他突然的動作嚇傻，還未反應過來，就聽見上方，歡喜而沈迷，有一種失而覆得的喜悅。

低沈而略帶了沙沙的聲音，有些華麗，勾起你心底的癢癢之感，仿若羽毛拂過心底，讓人沈醉。

鄭若竟一時忘了推開他。

李赟看見了王縉之摟著鄭若的情景，雖然只是驚鴻一瞥，心中卻燃起了滔天怒火！

他怎麽可以？

怎麽可以？

可是，他還未有動作，峙陽城留下的守城將士們，已經圍了上來，說著一些感激不盡的話，還有些佩服崇拜的話。百姓們也擁住了他，對他的感激之情溢於言表。

他不斷的回頭去看馬車，無奈卻被人群簇擁著往城裏走去，而馬車也緩緩的開始動了起來，往城裏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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